出 離 與 虔 誠
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 開示
雖然我們可能相信空性見是正確的,也非常相信慈悲、寬容、布施等行為的美德,但是我們可能仍然處於思索的階段,還沒有把任何理論應用到日常生活中。有時候我們可能心血來潮想要修行,不再只是閱讀而已,但是雖然沒有東西阻礙你,你還是修不下去----這是「自我」因你偶然瞥見實相,並且生起修行的心而面臨威脅,所以它便用多生的習性障礙你和攻擊你。
如果你打算在下午靜坐修慈悲,到了那個時候,又有某種娛樂向你招手,於是你決定把修行延到晚上。到了晚上,你又發現有個非看不可的電視節目,或者突然發現櫃子太亂了需要整理等等----一旦你決定開始修行,就會有各種藉口出現。
即使在理智上,你知道修行慈悲可能是你自由時間裡所能做的最好的事,但是你仍然無法修行----因為你是習性的奴隸,你缺乏決心;只在理論上瞭解慈悲的利益,而對看電視和購物的樂趣卻有實際的體驗。
就如同你花了一段時間才培養出這些習慣,你也必須開始逐漸地去修行,譬如從一天修一分鐘慈悲開始,直到你體會到慈悲的功德和利益;經過一陣子,修行成為你有意識建立起來的好習慣,到最後變成一種癮頭----像看電視一樣。
你可能會想,如果對修慈悲上了癮,這只是另一種習性,而修行的目標卻是要超越它才對;你甚至會擔心,對別人太慈悲,會讓你依賴別人。但是,你不可能一下子就跳出習性與癮頭的狀態中,因此不妨開始把有害的習性和癮頭改為有益的,這樣比較接近目標----這是一種以迷惑超越迷惑的方法。
改變習性可能需要一點強迫,例如建立一種規律,強制自己依循它回顧過去;你可能會發現,大部分的習慣與癮頭的養成,最初都得強迫自己去做。
某個人原來不知道如何打高爾夫球,甚至看電視上的高爾夫球賽都覺得很無聊,認為它既浪費時間又濫用寶貴的農地。但是有一位朋友不斷地告訴他,打高爾夫球有多好,另外還有優雅高級的鄉村俱樂部社交生活相伴等。這些話使得他的「自我」渴望躋升到那個上流社會去,所以他就非常努力地練高爾夫球---不管太陽多大,犧牲他一切享受來練球---最後他可能真正喜歡上高爾夫球了。現在,全世界的人都不瞭解:這個人過去一直鄙視高爾夫球,為什麼現在他反而把所有空閒的時候花在高爾夫球場上了。發生這樣的結果,是因為他剛開始時略為強迫自己---好習慣和壞習慣都是這樣養成的。
對於我們部分的人而言,「強迫自己」可能並不是最好的方法。成為修行者不像耽溺於高爾夫球這麼簡單,因為後者還伴隨了許多明顯的社交利益---修行只是調伏自心,而結果經常很微細。你或許無意識地覺得修行沒什麼用,不如「真實生活」那麼重要;如果真有這種想法,你就需要觀察真實生活的缺陷與過患:想想過去種種不可避免的悲傷,在將來會再次出現;想想你所依賴的、認為理所當然的一切,在刹那間就可能消失。看看生活中的這些層面後,你應該對於平常浪費珍貴生命的生活方式生起堅定的厭離心。
傳統上,佛法教導你這樣做:看看你的生活,注意到自己把時間浪費在近似無意義的事物上;接著,思考生命短暫無常、非常脆弱,一氣不來就生死相隔。在這個世界上,任何事物都可能殺死你,而你又沒有什麼方法來保護自己。
人們離開蠻荒危險的生活,卻在自己最喜歡的搖椅中,因為一根牙籤卡到喉嚨而死亡。根據統計,有百分之八十的致命性意外災害是發生在家中,而兇殺案通常也是受害者的家人或朋友所犯下的。在某些情況下,就連辦公桌上的筆也能要你的命。無論你在食物、居所、衣服、保鑣、維他命、健康俱樂部和醫藥上花多少錢,這些都無法保護你免於死亡;甚至它們可能成為你的劊子手。你可能正在吃健康餐的時候,卻被嗆死;或可能對於本來要治你病的藥起了要命的過敏反應;印度的總理甘地夫人是被自己的安全警衛刺殺的。而致死的原因卻沒有滋養生命的雙重功能。
生命是無常的,不像衣服,它不能破了就補,也不能因為太短了就加長。我們必須勇敢地看清楚並思惟生命中的不確定性,這是我們經常忽略的部分,有些人甚至完全視而不見,因為「自我」不要我們看到這些。
也許今天你和朋友吃午餐。你們談些什麼呢?可能大部分都是沒有價值的閒扯淡,像是最近誰和誰上床、誰又花了多少錢買什麼東西等等。想想看,如果你把無可取代的兩、三個小時生命,不浪費在無益的閒扯淡中,可以完成多少事啊!這些時間可以用來利人利己----其中有些人都快餓死了!
想想看,你在生命中浪費了什麼東西、浪費了多少東西,不只是時間,還包括了對環境的浪費。雖然今天人們在理論上對於環保有較多的意識,也警覺到必須回收資源、保存資源;但是通常大家都怕麻煩,因為愛犯罪的「自我」總喜歡方便。
厭離心能幫你不再把全部的生命用來做些根本無意義的事情、能引發你出離輪迴痛苦的決定;特別是讓你瞭解到,你所放棄的東西無論對你或其他人而言,都沒有些許的利益,也沒有讓你得到快樂的可能。基本上,你所捨棄的是「自我」,也就是傾向於對甚至沒有關聯的東西也加以誇大的習性。
生起出離心,並不需要剃光了頭到廟裏去---對某些人這是個好方法,但現代生活已經變得太複雜了,大部分的人都不太可能那樣做。隨著世俗生活愈來愈複雜,精神生活就愈來愈墮落。佛陀曾經說過,今日末法時期的比丘,即使只能持守一條戒律,他的功德跟佛陀時代能嚴持所有戒律的比丘一樣。這是很合邏輯的,因為今天人們所面對的挑戰,遠超過從前所能想像的;更大的挑戰並不表示沒有希望,相反地,更多的挑戰代表有更多的機會處理迷惑。
這就是為什麼發展出離心如此的重要。想想自己的時間多珍貴:你無法用任何方法取得更多的時間---三分之一的生命用來睡覺,可以自由支配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時間非常有限。
「自我」永遠都欺騙我們去追求未來,我們思考著明天或明年要做些什麼事、計畫退休的生活、孩子還沒出生就先擔心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麼。我們多麼隨便地就忘記了死亡就在門口、書桌上、椅子上,它不只是守株待兔,而是不停悄悄地逼近我們。我們可能看過上千篇的訃聞,每晚在電視上都看到飛機失事的消息,卻仍然覺得死亡永遠不會來臨。
你應該不斷重複地思惟,自己可能在任何時間、因任何理由而死亡;讓無常的道理深深印在心上,對抗「自我」的謊言。花些時間思惟世間過患也很好,想想那些無法避免的爭端、自私、國內衝突、國際戰爭、家庭糾紛、朋友摩擦、宗教紛爭,想想人們經常捲入的一切,你就會開始明白,並沒有什麼值得抓住不放的。如果你能仔細地來看看,就會發現,這些都是某些人的「自我」所鬧出來的大事。這樣思惟之後,你就會開始覺得,多半的事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。
「自我」永遠試著去迎合別人,並希望別人迎合它,把它自己的所求所需都看得很嚴重。其實你要做的事就是稍為偏離「自我」的要求,那即是出離。例如,你通常在咖啡中加兩塊糖,但是你知道自己也許明天、甚或下一刻就會死去,可能沒有機會喝一口咖啡;如果同事不小心在你咖啡中加了四塊糖,你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,你會真心誠意地說:「沒關係!」心中是這麼想,你並不是希望別人認為你是個好人,只不過你不認為這是生命中的大事。
當你到達這種「它沒有什麼大不了」的階段,就已經具備出離心了,那表示出離了生活中「每件事情都很嚴重」的層面。出離心比任何智巧的爭論、辯論、教授和其他東西,更能幫助你瞭解本書和其他書中所介紹的概念,出離心也能使修行上的虔誠心以及信任感自然湧現出來。
有時候,某些人修行佛法、接受教授是希望得到財富、長壽之類的東西,或者除去障礙以完成他們的欲望。這樣的想法,有時會發展到極端,譬如說,你和某人進行商業談判,希望這筆交易能帶來極大的利潤,即使你知道自己的利益可能正是別人的損失,你還是請喇嘛加持你的商業冒險行動,或請喇嘛們念咒、供養,幫你達成目的---這些都是修行佛法上非常奇怪的動機。
或許你認為自己的動機比上面所說的純淨,因為你修行佛法是為了來生投胎到比較好的地方去,變得有錢有勢----佛教也不鼓勵這一類的動機。
執著於此生、來生或人天道,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差別,那仍然是執著。以這種動機來修行,顯示出我們不具出離心,我們真正忠心的是自己的執著與煩惱;生活依舊是件大事,而我們所謂的修行、持咒、儀軌、祈禱,都只不過是我們用來使生活更有情趣的另一種精巧的工具而已。如果這真是你要的,那麼不修佛法反而好一些,依賴物質世界來滿足這些願望,會更切合實際。
如果你想體驗實相,就必須發起純正的出離心。當然,關心此生和來世並不等於執著,但是,對於今生來世唯一有價值的關懷,就在於是否能創造出修行佛法必需的因緣---生存的真正目的,在於為自己和他人的利益發掘生命的真實意義。
即使你真的希望了悟實相,仍會發現自己有很多的執著,但不要因此而感到罪惡,責怪自己;只要永遠注意到「自我」非常聰明,它能在你不知不覺的情況下,操縱那些本來要用來對付它的力量而將它們轉為己用。它用來保護自己的戰術之一,就是假裝在驅除自己,例如,當某人真正決心要修行成佛的時候,他就會開始認為自己已經脫離一切執著了。「自我」可以使這樣的人幾乎在做任何事情的時候,無論那件事多自私、多缺德,他都真心地相信,這樣做是為了佛法和眾生的利益。第一個自私的行為會導致第二個,一直滋生下去,直到他回到起點,完全迷失在輪迴之中,卻留下了一個更強、更狡猾的「自我」需要調伏。
佛教典籍中經常提到信心和虔誠的必要性。在佛法中,這並不是盲目接受任何事物。「懷疑」與「發問」是發展真正信心與虔誠的優良基礎,應該培養這種基礎,而不是加以抑制。尤其在開始階段,忽視你的懷疑去選擇某種信仰或是迷信的虔誠,絕對是不明智的作法。一旦你仔細地選出修行法門和引導者,並修行了一段時間之後,有的時候必須貢獻出不帶任何條件的信任。要生起這樣的信任,你一定要先問問題,再來就是事先分析和檢查每件事,給你一個理性的基礎,產生對此事的信任;否則,那些被丟到心靈角落又忽視了的秘密疑惑,會意外地出現,毀掉你所有的一切。
在修道的過程中,分析以及自己的智慧,應該作為你主要的指南針;但是,有時候「自我」會故意嚇唬你,因此你又不能依賴分析,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,告訴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、發生什麼事情。但是,如果在踏上旅途之前你就念了說明書,詳細地檢查過所選路線的地圖,也檢查過導遊的證件,一路上發現地圖是正確的、導遊也很可靠,那麼你就很有信心地相信自己正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,並相信自己一定會抵達目的地;即使中途偶然遇到崎嶇或沒有路標的路,你也不會擔心。
虔誠、信任與信心,並不是因為某人乃至於佛陀說它對或不對就接受它。假如你想找黃金,剛開始可能只知道它是黃色發亮的金屬,但是經驗多了以後,你就學會如何認出純金的獨特性質、知道如何利用黃金,把它做成許多美麗的物品。同樣地,虔誠心就是學習認出並感謝好的道路或導遊的品質。
缺乏信心與虔誠,你很可能無法得到多少成就;因為這些特質讓你對自己的修行產生信心,並且創造出成功所必須的熱忱與精進。虔誠心利用原有的習性----就像修行慈悲一般----因此很有效。我們天性就對某人或某事有虔誠心,譬如對父母、配偶、孩子、工作或國家等;平常生活中,虔誠被視為一項美德,因為有了這個基礎,才能建立穩定而持久的關係。
佛法也同樣重視虔誠,因為能忠於修行之道和引導者,欣賞它們的品質是在道上前進所必須的。選擇法門的時候,你可能在理智上覺得有幾種法門一樣好,但是真正選擇其中之一的時候,你可能是因為比較喜歡某種法門特別的性質,才選擇它;而這種喜歡除了理智之外,還必然帶有感情方面的因素。
雖然虔誠是不可缺少的,卻必須配合智慧才行。佛教典籍中認為,稟賦優異的修行者,以理智入道,而後發展虔誠;不過,先有虔誠而後理智也可以。
不幸的是,有些弟子一開始就具備虔誠,但是從此以後再也懶得去問或分析任何事;這種弟子接受老師講的全部都是對的,可能只因為老師符合弟子心中老師的形象、或者可能老師很有名、或者弟子幻想老師知道一切從而得到一種安全感。這種無法鑑別錯誤的心,就和永遠要挑錯誤的心一樣地偏差。
只有當這個人碰巧撞到正確的老師與正確的法門時,這種「白癡似地虔誠」才有作用---他就好像是被好的導遊沿著平直大路帶領前進的盲人一般,無疑地,他能走到目的地;否則的話,非常有可能會發生不幸,因為他很可能遇不到好的導遊或者道路險峻難行,很容易失足墜落而死。這種人也很難利益其他眾生,因為他沒有分析過是非好壞,根本不清楚向哪裡走以及為何向那裡走;就像是個盲人,無法告訴別人依道而修是件好事,因為在他抵達最後目的地之前,連自己都不能確定。
有時候,我們為了非常膚淺、非常情緒化的理由來修行佛法。我們在演講廳見到某位老師感到心血來潮,或是念了幾本有趣的書似乎證實了自己原先的想法,把這些頭腦簡單的原因當成修行動機,然後就把虔誠心丟在任何出現的人或事物上面。也許我們有許多問題,也曾經聽人家說過佛法能解決這些問題----可能佛法的確是這樣,但也只有一陣子。我們喜歡某個老師,可能因為他給了我們常識性的建議,或者是心儀於他的外表,但這種虔誠心能持續多久呢?
一段時間之後,你開始看到錯誤的地方,這可能是真的有錯誤,也可能只是你的投射而已;不論是哪種情況,你都會埋怨老師或埋怨修行之道。其實你從未檢查老師和法門的性質,只不過一時衝動就跳了進去;這種隨便的虔誠一點都不穩定,這也是有些人永遠都在換老師、換法門的原因,這種狀況的利益有限----至少對自己、對別人而言,都浪費了許多時間。
築基淺薄的虔誠心,受到一點輕微的打擊,就會全部瓦解;然而,理智的虔誠是無法被摧毀的。在你沿著修行之道前進的時候,無疑地,會遇到許多障礙;如果能明智地探討佛法的運作方法,瞭解自己在修些什麼,以及為什麼這樣修,那麼當障礙發生的時候,你就不會失去信心了。